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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官是不辞而别的。
九王爷夜里大醉当晚，玲官天明时冒着风雪上路，就这样跑了。
次日酒醒，九王爷一路催马疾行，只希望能在路上再看一眼玲官的背影。
十数日冒着风雪赶到奉天府，一路上却再没有玲官的痕迹。九王爷不死心，盼着能找到玲官故居旧宅，赶到奉天府后，又住了近一个月，其间在奉天府内四处打探城中甜井胡同，一连询问了若干日，得到的回复却是一盆凉水把他从头浇到脚——在城里住了半辈子，从未听说城中有什么甜井胡同。
九王爷心灰意冷，在离开奉天府几日后的一个晚上，在大约与奉天府相隔了四百里之外的一户村民家借宿。那一晚，他第一次得到了玲官的踪迹——玲官在奉天府。
奉天府有妖怪作祟，炎气大盛，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应，让九王爷知道那就是玲官。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九王爷快马加鞭连夜赶回了奉天府。
奉天府城里依旧人来人往，熙攘喧闹。九相在路边小馆打尖之时，听到人们谈论着城北一户刚搬进城的年轻俊俏公子，新买的小院无辜失火，在里面活活被烧死，当真是飞来横祸，无妄之灾。
九王爷去了一趟城北小院，小院已被烧得残垣断壁面目全非，他在灰烬里感受到了最后一丝微弱的纯焱之火。
那一点点残余的火灵之气被风一吹就散入天地间，再无踪迹。
新搬来就被活生生烧死的年轻公子的身份，九王爷几乎不用想就可以确定，一如既往的符合玲官绝情残忍的杀人风格，他甚至不需要想象整个作案过程，就在他的眼前清晰展开。
九王爷在奉天府又停了许久，找了许久，然而玲官放火杀人之后又消失了。他如雨落湖面，石沉大海，隐入暗处后再无痕迹，像游弋在黑夜里的一只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九王爷一个人在异地他乡度过了寒冷的大年夜，终于在年后起程回家。
前前后后，他找了玲官三个月。
如今他骑着骏马，握紧手中缰绳，忍不住回头一遍遍眺望奉天府巍峨高大的城墙，回首这个自己停留了三个月的城市。
马蹄在古道上走着，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九王爷回想起和玲官初遇时，他的模样。
那时候的玲官身着大红的戏服站在台上，广袖半遮半掩，袖下露出的一双眉眼，眼波流转，情意缱绻，戏堂里众人凝神看着，鸦雀无声。
玲官或许不是有意为之，眼神只是若有若无地在九相身上停留了一下，九王爷从此就为他着迷不可自拔，仿佛一把干柴遭遇烈火，把清修二十年间不起涟漪的岁月都给燃烧了。
这把火苗几经波折，曾一度近于熄灭。
九王爷不是不难过，他曾经以为，自己亲手毁了还来不及开始的一份感情。
然而意外的相逢，让几近枯萎的火苗，火势汹汹地再次燃起。骤然冲上的热度模糊了理智的界限，失而复得的喜悦几乎让九王爷不顾一切。
玲官冷眼旁观，终究是存了一份感激之情，不想戏弄、也不愿利用九王爷的心意，于是不辞而别。
毕竟捉妖的给妖精放水，王爷看上小戏子，他们之间隔的不只是人妖殊途。
相忘于江湖，在这或许是两人最好的结局。
九王爷回到皇城只待了两三日，入宫见了次帝后请安，就上山去了净云佛寺，准备接受师父的惩罚。
当他换上僧衣，走入净云佛寺的时候，他就变成了一名最普通不过的寺中弟子——九相。
九相这个名字，是广印法师在他出生不久后为他取的法名。
依《大乘起信论》来说，诸识根本为无明业相、能见相、境界相。智相、相续相、执取相、计名字相、起业相、业系苦相。
三细六粗，是为九相。
正好他行九，身为九相，于是此名也在俗家亲人中，就这样被沿用下来。
九相在净云佛寺之前，就料到自己定会受到广印法师的责罚。但是他没想到这个惩罚是如此的轻飘飘。
广印法师问了他一道自由发散的题目。
何为本心。
九相想，比起这个，他宁愿去抄一百本佛经。
九相回去翻了半个月经卷古籍，引经据典，才敢去给广印法师回复答案。
不料广印法师听后却摇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你背了半月书，却连这清浅道理，都不曾悟透。这半年在碌碌红尘中，你也被染了颜色。”
当头棒喝不过如此，九相惭愧地退下，自发闭关苦修。
后来这一趟净云佛寺之行，他整整两年都没有出来过。哪怕就是半天路程的皇都，他都没有涉足一步。因此让皇帝一度非常担心，生怕自己有个儿子从此一去不回头，反正也是广印法师的徒弟，深受佛法熏陶，出个家估计也就是顺便的事。
再说广印法师当年为什么会单单相中九皇子，作为自己三十余年间唯一新收的传人，不排除那原因是早知道他会有一天看破红尘，广修福泽善业，善莫大焉。
在净云佛寺清修的日子里，九相穿着简陋的灰布僧袍，有时坐在佛堂里抄着经文，有时在经堂诵经。
出了这佛寺，他是皇子，是王爷，是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人，他有抱负，有热血，有心里头惦记的人。但是在这佛寺里，他要学会放下。
山中春去秋来，云卷云舒，寺里晨钟暮鼓，宁静致远。他在这里感受着时光的凝滞——那是很长一段静如止水的时光。
九相在寺中过了很久，远方再也没有传来过玲官的消息。
山上宁静的时光流淌了很久，直到虚空法师的回归，才彻底打破了这份波澜不惊。
虚空离寺云游二十余年，多年杳无音信，如今终于归来，在山里掀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这直接导致了九相的提前出关。
虚空是名义上的师兄，但是两人却从未见过面。原因无他，九相这个师弟岁数小，辈分大，虚空出门云游之时，九相还没生出来呢。
虚空虽然是师兄，却不是九相师父广印法师的弟子，广印法师有个年龄相差许多的小师弟，叫广德。
广德是个在洪灾中与亲人失散的孤儿，被广印法师的先师捡到后养在净云寺里，那时候广印法师出海多年未归，远赴婆罗多游学，广印法师的师父身边寂寞许久，难得广德品性端正且聪颖好学，就收下了广德做了关门小弟子，因此广德比广印法师年岁小了不少。
但广德早早就圆寂了，后来虚空就由广印教着。
九相和虚空这个大自己四十多岁的师兄不熟，两人实在是没什么机会接触，听说师兄回来了，愣了愣就出关围观师兄了。
寺中年长一辈的弟子，不少都激动地丢下手中正在做的事情，跑去迎接十数年在外游历的虚空。
九相跑到佛寺正门的时候，正好看见虚空身穿一身洗的干净的旧袈裟，从山下石阶走上来。
他仿佛若有所感，抬起头的时候，与九相的视线猛然对上。
虚空已经年逾六旬，但是看起来依旧是四十岁左右模样，身材威武，肩宽腰壮，颧骨挺拔，一双鹰目精光四溢，脸上绷得很紧，没有表情，隐隐带着凶相。
九相行礼，恭敬地自报身份：“第一次与师兄相见，恕九相失礼了。”
虚空却仿若未闻，咄咄逼人地审视打量着九相。
九相一双乌黑的眼睛清澈坦荡，毫无畏缩胆怯之意。
弟子们都安静了，周围的弟子看着台阶上下的两人，不敢发出声响。
直到许久后，虚空严厉的眼睛才隐隐露出一丝笑意。
九相侧身谦让，遥遥目送虚空走进净云寺，才动身去了后山继续闭关。
两人走后，净云寺的弟子还在议论，刚刚在寺门口的二十多年没见过面的师兄弟，不知为什么把第一次相见的场面，弄得如此剑拔弩张？
他们却不知道其中的主角之一，此时正坐在广印法师面前，脸上带着欣慰之情，慢慢说道：“虽然我是第一次得见师弟，然则心下欢喜。师弟果然如人所言一样灵根慧智，眼神澄澈，可见心地纯善，恭喜师伯后继有人。”
广印法师气息悠然，绵长的柔劲在不知不觉间，冲淡了虚空身上的刚硬戾气，广印法师的手指在身前案几上扣了扣，淡笑道：“他差不了。”
广印法师又道：“虚空，这次回来，需得潜心静修，化解你身上的戾气，否则长久下去，必成心魔。”
虚空躬身应了。
广印法师和虚空谈论着九相，与此同时，九相也在搜刮记忆深处，从同门口中听来的关于师兄的只言片语，与刚才看到的人联系起来。
虚空不到二十出了家，是九相唯一的师叔——广德法师生前的唯一弟子，得了广德法师、广印法师两位的悉心教导。
他云游四十年间恪守戒律，潜心苦修，四处除妖捉鬼，造福百姓。因此虚空在民间颇有“捉妖大师”的名望，抢了不少道士的活，还不收钱，所以深受百姓的敬仰爱戴。
他在净云寺众多弟子心中，也堪称楷模。
九相虽然佩服，但是却心下暗自庆幸，幸亏早就和玲官分开了，要不让虚空看到玲官，按照师兄远扬在外、面冷心冷的除妖大师的威名，估计玲官要被立地抽筋剥皮。
不期然地想到玲官，九相脸上淡淡的表情渐渐散去。
两年的时间让他烦躁的心重归平静，他生出过剃度出家，皈依佛门的念头，这也是他十几来年毫不排斥的认知，甚至早就做好准备。
但是有些事情悄悄地改变了，他感受到自己对于红尘重新有了执念——一年前跪在佛前，准备接受剃度的那次犹豫，让他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反复思索着“本心”，终于让他有些明悟玲官之于自己的意义。
玲官就是一只在他的心湖上飞过的水鸟，只是远远飞过，都不蹭栖居，那湖面就留了影子，再不澄澈平静。
九相曾经想过，自己会不会就这样一直在山上待下去，然后有一天就悟了，心甘情愿地接受剃度，青灯古佛边，过完自己的一生。
但是现在的他不愿意，他的心中仍然有一个放不下的念想。
他不知自己寿数何几，却知道像玲官这样的妖，轻易可活上几千年。
他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不能见到玲官？见面之后，玲官能不能把衰老得一脸褶子的他认出来？
他甚至做好了准备，一辈子和玲官再没有机会相见。
九相他心下一遍一遍地设想过，如果有生之年，他能再次听到玲官的消息……
无论如何，他都想再去见他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苏令君的菇凉（战友带我一个！）为我了扔了3个雷，(*@ο@*) 哇～谢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