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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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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嘉骏一度分不清宜昌和宜宾,连本来脑子很清楚的二哥都被她搞糊涂过,直到老远看到了宜昌城,黎嘉骏总算确信自己不会搞错了。

    连去过的地方都搞错未免有点太蠢。

    宜昌并没有城墙,原先似乎是有的,但现在拆的一干二净,车队进去的时候,马路四通八达,人流如织,很是繁华多姿,其街景几乎与汉口一般无二,但细看就会发现马路后的民宅还是狭小晦涩,仿佛光鲜下的阴影,冷不丁在缝隙中会出现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来。

    由于路上的时间超过了预算,二哥并不打算再在一场逗留,车队径直去往宜昌商埠局去停了一下,黎嘉骏刚下车扭了个腰,他便和姜副官一道火急火燎的冲出来:“快上车!马上有船腰开!”

    一路上看着难民的惨状,黎嘉骏已经充分认识到船的重要性,立马跳起来窜进车,一行人紧巴巴的往码头去,结果开了没一会儿就傻眼了。

    满满,都,是,人。

    这已经是交警亲至都无法hold住的混乱了,难民,商人和普通市民汹涌在码头上,拖家带口,行李满身,几乎人人都举着手,有的是招呼人,有的则捏着船票,很多成组织的大多在一旁的棚子里观望着,守着货物的,守着自家老板的,皆一脸焦躁。

    早知道很多人乘大船到此,都必须换小船,所以这般大规模滞留的场面也在意料之内,可黎嘉骏还是被吓到了,手紧紧抓着二哥的手臂:“哥,咋整?!”

    “整啥!就这么整!”二哥咬牙切齿,一扶帽子,打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往前一望,整个人的气势就血腥了一下,他探手握了一下抢,还是松了开来,“所有人下车!背货!”他命令道,“嘉骏,那箱材料你来拿!快点!”

    大家听到命令,全都行动起来,姜副官很是无奈:“黎少,这车……”

    “停在旁边,你先去雇人把剩下的都运了!然后你留在这!和小李一道负责把车运过去!”

    “是!”

    黎嘉骏虽然无所谓自己也当苦力,可是她却没想到上来就是重量级的,她那小身板,手脚并用要在这样的人海中杀出一条血路尚难于登天,此时双手抬着一个有她半个身子大的皮箱子顶在头上,整个人像一朵蘑菇一样行走,那简直难得要跳河了,她前后左右的汉子没一个腾得出手帮衬,一群人各自顶着木箱皮箱大麻袋在人民的海洋里左支右绌,没一会儿她就汗流浃背,手抖如筛,脚步也蹒跚起来。

    好沉!

    好想砸死前面那人!

    身边还有一个哭叫着的娃娃被老爹顶在头上从她的箱子边飘过去,哭喊声中是所有人化成一股洪流一样的怒吼:“我们有票!让我们上船!”

    船就在眼前,烟囱里黑烟腾腾。

    “快点!那船不上人了!就等我们!”二哥在大吼,“骏儿!撑得住吗!”

    黎嘉骏涕泗横流:“成!成的!”

    二哥抬头看了她的箱子一眼,忽然一顿,转而低下头,领着汉子们闷声炸宇宙,疯狂往前挤,黎嘉骏几乎是被带动着往前扑,总算跌跌撞撞的冲上了船,最先上船的几个立刻反手接过她的箱子把她往里拉,待李司机和姜副官跳下船,船员立刻关上了船门!将众多殷殷伸过来的手挡在了岸上。

    黎嘉骏虚脱的坐在地上,靠着船舱呼哧呼哧喘气,一旁坐了一个运输队的士兵,就是他刚才转手接过了黎嘉骏的箱子,此时他一边喘气一边笑:“黎秘书你熊的!”

    “哈?”黎嘉骏有气无力的回了一句。

    “你咋提的这个箱子啊,比俺的沉多了,唉呀妈呀,刚提上俺差点给你扔出去,哈哈哈!”

    “……哈?”

    士兵似乎感觉到哪里不对,闭上了嘴,嘿嘿嘿傻笑。

    黎嘉骏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双手抬了抬堆在一边的一个木头箱子,这箱子很大,她差点就抱不住,幸而边上钉了木条方便抓握,她咬牙一提,差点仰天倒下去!

    嗷!这木头箱子比她的皮箱子轻多了(Д)!

    她这才明白过来,其他汉子抬的都是电台,每个箱子顶多两个电台裹着稻草,一个电台也不是实心的,外壳包裹着一个金属核心,看着大,其实并不重。

    而她那个皮箱子,美其名曰资料,白话点讲是纸,却是密密实实一箱子纸啊!她大学坐飞机回家一箱子衣服永远不超重,一小箱子书年年超重啊!

    所以说她,唯一一个女哒,扛了全车队最重一个箱子吗!

    越想越悲愤,连二哥刚才看她一眼突然沉默的样子都想起来了,他肯定明白啊!黎嘉骏愤而转头呐喊:“哥!”

    二哥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

    “你知道!”

    “咳,本来想给你最小的箱子嘛!”

    “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穿小鞋?!”

    “……”他摸摸鼻子。

    旁边众人看得乐不可支,纷纷落井下石:“黎秘书,长官肯定是故意的!打他打他!”

    二哥肃起脸:“放肆!以下犯上!”

    这话一出,果然没人嬉笑了,黎嘉骏才不管,她捶着酸软的手,哭哭啼啼:“欺负人,嘤嘤嘤!”

    二哥没办法,找人负责把东西搬到货舱,就回来,蹲在她面前,背对着她:“上来。”

    黎嘉骏毫不客气的扑上去,他刚站起来,船就一晃,开了,她大半个身子都在围栏上,外面的情景一目了然。

    人山人海在码头上汹涌着,船笛鸣响的那一刻,更大的声浪冲天而起,却又转而因为失望而高高落下,举着票的手放下了,人们头顶的娃娃们也仿佛明白了什么,停止了哭泣,和身..下的大人一起呆呆的看着船。

    贩夫走卒,军民男女,他们眼里全都隐射倒映着一条船,那船身雪白,映在眸中,像是某种光芒,然后缓缓消失。

    上船时的轻松心情忽然就没了,船上的人看着岸上,岸上的人看着船,没有送别,没有欢呼雀跃,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随着人声的减弱而升起,揪紧了所有人的心脏。

    黎嘉骏爬下二哥的背,她没心情再玩笑了,只想快点回到房间中,不再看这情景。

    二哥把她安排到一个船员休息室就走了,他们并没船票,这是船长安排下来给腾出来的,也就一个上下铺供他们两人,其他运输队的成员只能去货舱睡吊床。

    她往窗外看了一眼,宜昌城还近在咫尺,不由得一阵心累,干脆倒头睡下。

    这船叫民权号,隶属于卢作孚的民生公司,载重也就八百吨,却明显超载,一开始太忙乱了没注意,只当过道上满满的人只是没回房而已,却不想那些人不是没回房,而是真没房,她一觉醒来,开门就踩到一坨软软的东西。

    趁着灯光定睛一看,艾玛,吓毁了,过道上横平竖直的全是人!躺着的!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过了一百本恐怖片!

    然后她默默的关上了门,除非拉撒,都不出门,蹲在房里种蘑菇。二哥每日都要清点货物,去船长处商量事情,基本没什么闲下来的时间。船上物资不够,乘客都是自备粮食,有很多侥幸混上船的难民,衣衫褴褛,吃喝拮据,有时候就扎堆往上望着,看着一等舱,虽然没什么行动,但也着实恐怖。

    宜昌到重庆走水路要三四天,是漫长且危险的一程,但同时也美绝人寰,因为这一段路也有一个大名鼎鼎的统称,三峡。

    即使以前曾经玩过一次,但重走一遍,跨越了时间,感觉自然是完全不一样,可惜的是上辈子她是穷学生,吃不消船上物价,吃着泡面游三峡,而这一次却是有钱没处花,啃着干饼逃命。

    这正是开春化冰,水势最盛的时候,逆流而上破费力气,沿途还要经过许多水流湍急的险滩,船且行且停,马达轰鸣,都有惊无险的过去了,但等到第二日傍晚一个叫驼背滩的地方时,船却停了下来,还下了船锚。

    此时二哥正巧在房中,两人一道往外看,这儿河道相当狭窄,除了左手边一个滩涂,右边却直接就是万丈垂崖,夹在这儿的水流很是湍急,看过去让半个旱鸭子黎嘉骏心惊胆战。二哥低咒了一声,如往常碰到险滩一般走了出去,黎嘉骏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的也跟了出去,正碰上一群船员在大声呼喝,有一个大副站在船头,朝着悬崖挥舞着旗子。

    黎嘉骏好奇望过去,竟发现那悬崖的石壁上竟然有一条狭小的路!那小路极为狭窄,甚至只能说是一条缝隙,基本平行于船只,那而站着长长的一排人,密密麻麻的近百个,一眼看去白花花的,竟然□□!他们正扛起什么东西,顺着他们的动作往回看,船上不知何时已经被绑了许多粗大的绳子,而绳子的另一头,正系在悬崖上那一排人身上!

    这该不会是……这肯定是……长江纤夫!黎嘉骏几乎无法思考,只能盯着悬崖上那在石缝中排成长长一排的人。

    竟然是纤夫!传说中的纤夫!

    大副举起了旗子。

    忽然,一阵高亢嘹亮的声音在山涧中响起:“嗨!拖!扛!出艄类!”

    紧接着,就有一群人低沉而大声的响应:“嗨!嗨哟哟!嗬嗨!”

    与此同时,石缝中的人,他们一起动了!

    他们身体前倾,上半身几乎完全平行于地面,一手扶着岩壁或身上的绳子,另一只手则时不时垂落撑着地面,他们的每一步都跨得很大,幅度几乎相同,可他们每一步也很慢,慢到仿佛永远不会有下一步。

    可就在他们走出第一步时,船虽然纹丝不动,却有什么东西忽然绷紧了,仿佛蓄势待发。而等到他们跨出第三步,第四步时,在船的马达声中,船竟然真的动了!

    当机械的最大力量都无法与自然抗衡时,人似乎就成了唯一的决定性的外力作用,悬崖中的人他们所走的石缝的高度似乎都不足以让他们站直,可就是这么一群□□的人,拉动了一艘小火轮!

    船上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竟然有船员搬出了鼓和铜锣,应和着纤夫们的号子,一下一下,在山涧中回音袅袅,愈发震撼。

    船渐渐往前,同时靠近了悬崖,黎嘉骏这才看清,那群纤夫果然□□,而且大多黝黑瘦弱,最可怕的是,其中竟然还有老人和女人!也都□□!

    他们为什么都不穿衣服?!怕磨坏至少也要挡三点吧!

    暗流丛生的一段路通过悬崖上纤夫的拉动解决了,可这还没完,在号子头的号令下,就在悬崖这边的纤夫放下绳子的那一刻,船又是一震,竟然是另一边的滩涂上,又有数十个纤夫踏着水在往岸上拉,同样的□□,同样的黝黑瘦弱,这一次她只能远远看到他们的背影,却也足够看清他们悲伤惨不忍睹的伤痕。

    “骏儿!还看什么呢,马上船要开了,等船头拉正。”二哥走过来,“况且他们什么都没穿,你这样盯着好吗?”

    “他们……他们为什么什么都没穿?”黎嘉骏怎么也想不明白。

    “怕坏呗,穷到拉纤的谁有第二套衣服?成天的出汗泡水,什么衣服禁得起这般糟蹋?自然还是不穿了呗,你看,他们鞋都没有。”

    黎嘉骏顺着看去,发现果然,纤夫的脚就直接踏在水中和滩涂上,任石子磨砺。

    她又回头,悬崖上的纤夫正坐下来休息,他们竟然也没穿鞋子。

    又一阵幽远的号子响起,滩涂上的纤夫都放下的绳子,沉默的散到一边休息。船则顺利通过了险滩,继续加足马力,缓缓前行。

    “成了,过了这儿,就要到重庆了。”二哥颇为如释重负,“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你常看到?”

    “成天运货谁不见个几回,其实前面好几个滩都有呢,只是这次不知怎么的都自己过了罢了。”二哥习以为常,“第一次见也确实震撼了一下,但见多了也就那样,谁叫没办法呢?”

    可黎嘉骏却只是沉默,许久,她问:“哥,你说,沿海运了三十二万吨工业入川?”

    “是啊。”二哥顺口答了,忽然反应过来,神情慢慢肃然起来。

    “所以,等以后技术发达了,再也不需要纤夫,谁还会记得曾有这么一群人,用肩膀拉了三十二万吨?”

    二哥沉默。

    她不记得在未来的那一次短途旅行时,是否有注意过这些险滩和悬崖上斧劈一样的石缝,但她却清楚的知道,不管时石缝还是滩涂,都空无一人。

    仿佛从来不存在过这群,赤身**的长江纤夫。

    作者有话要说:  牙疼牙疼牙疼牙疼牙疼牙疼牙疼牙疼牙疼牙疼牙疼牙疼牙疼牙疼牙疼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