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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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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谢安还有个怕的人,非她的教书先生——童映光不可。

    别看她外表光鲜笃稳,一派权倾朝野的权臣风范,小时却是个实打实的皮猴子,为此没少挨罚挨打。光童映光甩在她手心里的板子数都数不清,乃至现在做了四五年的官,一见到她这嫡亲师父条件反射般地脊梁骨抖了一抖,战战兢兢地迎过去:“师父……”

    李英知何曾见过这样大气也不敢出的谢安,心中好笑,可看她这束手束脚的模样也猜出来者不善,定不是个好相与的,遂同她一起出了厅堂:“尊驾是?”

    谢安那一嗓子喊出去其实已点破了阶下老人的身份,他是明知故问同时也变相地给自己刷些存在感,照应一下可怜巴巴的谢安。孰料来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一拐杖打在谢安腿窝里:“你个孽徒竟还知道老子是你师父!我原以为你官做大了,心野了,给路边的花花草草眯瞎了眼,便和这些个京中狗官们一样忘宗背祖!”

    一拐杖下去,谢安浑身一颤,想是不轻,李英知看在眼中,比打在自己身上还要疼些。疼是疼,可谢安往日没少挨揍这一拐子倒也不算什么,只是童映光的指桑骂槐让她心里发虚。明着是骂她,暗里一箭双雕将李英知这个京中狗官骂了进去。

    李英知何等精明,一句话就听出来谢安这个师父很可能不待见自己。他心中没有恼怒,只有愁云密布,以眼下的情形看谢家乃至童映光这一脉都是梁帝的忠实拥趸,十余年来为培养谢安这个梁氏遗孤费了不少力气,只为着将来能够拨乱反正,光复梁帝大统。如此一来,自己这个半路闯出来勾走了谢安的不受待见实属常理。这不是最令他发愁的,最令他发愁的还是谢安,在她心里自己那点分量,他还真没那个自信敢与整个江山社稷论轻重。

    果不其然,童映光一通骂把谢安骂得半个屁不敢往外放,一眼看都不看李英知,只顾着哄她的难缠师父:“师父说得过了,学生在京中半点也不敢忘记您的谆谆教诲,本来打算等这阵子忙过之后就去淮洲看望您老人家。哪成想您老亲自过来,事前也不通知学生一声亲自去接您。”

    “哼!难为你还有这个心!”童映光将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拄,面色稍缓。

    师徒两人一来二去的说话,反倒将李英知这个邵阳君府的正牌主子给晾在一旁晾了个彻底。李英知懊丧之余,敌不进我进,只能主动出击:“童老远道而来,想是一身风尘疲怠,正巧是饭点,若不嫌弃便留下来在鄙府用个便饭。”

    他这一番话可是将姿态放得甚低,本来以他先帝亲封的一等公侯,令加中书令的身份,对待童映光这个无品无阶的庶民完全不必如此卑微示好。只是爱屋及乌,谢安敬畏这个先生,他总不愿叫她为难。

    “不敢不敢,老朽早闻邵阳君精于算计、锱铢必较的大名,这一口饭吃了指不定哪日要还一条命来。只可惜这粗浅道理老朽懂,有些猪油蒙了心的却是忘了。”童映光说罢提着龙木拐扭身就走,留下手足无措的谢安与尴尬的李英知。

    也真亏得李英知这几年被谢安磨平了些脾气,指望着早些年意气风发、年少轻狂之时胆敢有人当着面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通抢白他,早一个眼神下去将人丢进河里喂了王八。

    “还愣着做什么?!”童映光在前一声暴喝。

    谢安哎了声赶紧要跟上,李英知心头酸涩,一刻前两人才敞开心扉情情切切地处在一起,一转眼竟连个抚慰的眼神都吝啬给他。他有些自嘲,嘲弄着陷入情爱后自己竟也会患得患失,嘲弄着即使如此自己也得挺着风轻云淡的气派淡淡目送心上人离去。

    天晓得,他咬牙切齿地真将那个没心没肺的货给揪回来好生教训一顿。

    匆匆擦肩而去的谢安似有所觉,顿顿足扭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无奈,有叹息,也有千丝万缕说不出的牵连。

    她朝着他一笑,笑得一股暖流蓦地窜过心头,突然就释然了。在心意相通的情人间,一个眼神足以化解所有的不平与忿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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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过去,谢安那头再没传出什么音讯来。再见到她,已是次日大军启程北上之时时。大秦从同庆帝登基之后鲜少有大的战事,这一次李英知领兵北上动静颇大,西京爱看热闹的百姓一清早将朱雀大街围了个水泄不通,只待邵阳君从宫中领命打马而出,一堵其英姿卓越的风采。

    打仗这种事确实劳民伤财,但对于一个四面楚歌、岌岌可危的国家与百姓,一场胜利的盛大战事却是火中送碳般的定心丸。李英知本盛名在外,今日临危受命,领兵上战场更是给他增添了一份英雄般的伟岸色彩。

    这一切赞颂、讴歌乃至百姓的欢呼雀跃都不在当事人李英知的心上,从皇城出来的一路上,他在乎的那个人影始终没有出现。早在宫中之时他便没见着谢安这个兵部尚书的影子,这还让政事堂的相公们大为火光了一番,直到百官将李英知送到了明德门下,谢安终于姗姗来迟。

    五月的天已微热,她却仍穿着初春的冗重朝服,紫色大团花的长袍,一柄玉带勾着身腰,人不胜衣的羸弱模样。可在场谁都不敢轻视这个清清瘦瘦的兵部尚书,虽说她是拜着二品的官职,可连西京街头的走贩们都知道,她是皇帝跟前说一不二的宠臣,未来皇帝的亲姨娘。

    所以即便是迟到,谢安也走得不疾不徐,像个没事人一样踱到百官及大军面前,二话没说拿起旁边礼官早备下的酒,一口闷完砸了碗,掷地有声:“某代陛下祝邵阳君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她这行云流水的一通话,登时煞住了本想发难的安国公等人,周边的百姓们愣了一愣后仿佛被谢安的气势如虹所感染,声嘶力竭地呼喊着:“邵阳君早日凯旋!!!”

    震耳欲聋的呼声仿佛将西京这座百年古都都震得颤了颤,远在宫中饮茶的皇后心头忽然乱跳了一阵:“今儿这宫里是不是太静了些?”

    伺候的宫女小心陪着笑:“可不是吗,娘娘,今儿是邵阳君出征北上的大日子。能凑热闹的都去前头凑热闹送行了,不能凑热闹的也趴在墙头墙根下睹一睹那位大人的英姿呢!”

    前朝的事与后宫并无太大干系,皇后听过作罢,可放下茶盏时那股子心慌仍没过去,瞧瞧白得晃眼的天空她站起来问道:“本宫有两日没瞧见陛下了,你去备些新鲜的茶汤,本宫去清思殿看看。”

    可将要出凤仪殿,门口两金甲银盔的侍卫客客气气地将人拦道:“娘娘,近日宫中不大太平,您请回吧。”

    皇后脸蓦地一白,不太平,是怎么个不太平?!

    ……

    明德处的人们对皇城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所有人的心思都寄托在这场壮我国威的战事上,热血沸腾,心神荡漾。连带着自持庄重的百官也禁不住颇为感慨,这个历经两百年的帝国真是太需要一次振奋人心的强心剂了。

    在一切欢呼沸腾中,李英知缓缓下马,亦接过礼官的酒,深深看了一眼谢安一饮而尽:“末将定不负陛下厚望,护我大秦百年疆土!”

    一夜未见,两人生疏得仿佛像陌路人。当着西京万人的面,李英知当然不会指望上能搂一搂心上人依依惜别。即便那张惦念的脸庞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他也只能生生遏制住亲近的渴望。

    谢安的容色仍是淡漠的,垂敛的眼帘下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唯有垂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攥着一手的汗与伤痕。

    她从容一笑:“邵阳君珍重。”

    “谢尚书珍重。”

    两人再无二话,大军启程,直奔北疆而去。

    谢安看着卷卷尘沙后若隐若现的背影,身子晃了一晃,旁边的礼官儿忙惊慌地托着她胳膊:“谢尚书这是怎么了??”

    “无妨,日头晒着了。”谢安不动声色地推开他的手。

    李英知走了,人也送了,这场热闹也算结束了。近日德熙帝病重不当朝,朝中诸位大人上衙门的热情散淡了许多,眼看要过晌午,大半各自回家。

    谢安走得慢,慢慢走在众人后面。等人散的差不多了,她走至一僻静巷口,上了马车:“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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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里清思殿一片静谧,浓得冲人的龙涎香密密散在各个角落里,殿角一群宫人瑟瑟发抖的缩成一团。他们面前摆着张椅子,柳子元摇着把扇子懒懒散散地坐着,身后一排金甲银戟的执金吾:“我说,还没死呢哭什么哭?”

    他话一出,宫人抖得更厉害了,宫里宫外谁人不知这个面上和气的御史台主是个活阎王!落在他手里的人,扒皮抽筋没少过,更莫说十八道让你生不如死的大刑了。

    “他们也是可怜人,何苦吓他们。”

    柳子元回身冲从内殿走出的人一笑:“师弟就是善性!也罢,待会劳你再配上一发毒酒将人一一送去。”

    沈五不置可否,此时宫外传来一串脚步声,一重一轻。柳子元收起扇子起身,整饬整饬衣裳:“走吧,见见我们的新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