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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是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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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懂得,怎会不懂得。 《 云萝心中酸涩的暖流涌过。感动他为自己想得如此周到,又难过于自己的身份——以他的身份,不需要对自己这么好。

    无论是作为皇上面对宫女,还是作为造孽之人面对冤孽之女。

    她从未恨他。正如自己对父亲没有多少记忆一般,她知道以他的年龄那段不堪的历史也只是从大人耳中听来的往事罢了。

    甚至,他有可能都没有听说过。毕竟,有谁愿意将自己那样隐晦的一面呈现与别人,尤其是自己的骨肉呢?儿子,总是对父亲敬若神明的。

    就算是对他的父亲,她也没有实实在在的恨。是的,可以说是他毁灭了她的家族,她的本该安稳甚至是幸福的人生,可她实在恨不起来。

    因为她从来都没有亲眼见过他,但却在他搭建的宫廷中仰望,服侍了他那么多年。并且,平心而论,自建国以来,朝廷民间,乃至宫廷之中都称赞正章帝平四海,除贪官,历法严明,朝夕勤政,一扫前陈的贪糜**之风,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是个难得的好君主。

    去恨一个伤害过你但拯救了天下,并且你没有真实接触过的人,实在太难了。她知道她应该恨他们父子,为了母亲,为了云槐,甚至为了死去的父亲。但她不晓得该如何恨,那沉郁的情感只是积蓄于胸中,并不像烈火熊熊燃起,只是想像大锤敲过沉沉回响。

    也许,唯一能怪的,是命运吧。

    而她有种莫名的感觉,眼前的这位天子,和他的父皇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不是不太相似,而是完全不一样。

    她并不很了解他,甚至没有见过他几面,但她确信,如果是他,不会像做他父亲那样的血腥屠戮之事。至少,那不是他面对问题时第一个想到的解决方法。甚至连最后一个也不是。

    就这样在心里,这个念头莫名地树立了起来。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也许是从他答应自己要救那四十九个素未谋面的宫女的时候,也许是他眼神坚定告诉自己一定会去尽力寻找锦心的时候,也许是他带着满溢的关怀一遍遍问自己的饮食身体的时候。

    或许,都不是那些时候,而是第一眼看到他,他的眼神中的光就诉说了一切。

    在她很小的时候,小到不懂分辨“晨”和“昏”如何交替,不明“善”与“恶”如何分辨的时候,母亲就告诉过她,从一个人的眼睛里,能看出他的过去,现在,未来。

    像一首诗歌,前韵一出,已能感受整曲的节拍律动,平仄流连。

    所以,其实从某个窄小的缝隙看去,他们两个是一样的人。

    但那缝隙毕竟十分窄小。

    “皇上,您不必对臣妾如此。”云萝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皇后,朕关心皇后是应该的。”卫晗道。“朕对后宫诸人都是一视同仁,你不必受之有愧。何况,你是先帝亲立的皇后,更不能有半点闪失。”

    这一番话说的义正言辞,却非他心里实在所想。但如今,也只有这个理由能让她接受自己的好意了吧。

    而这好意,到底是出于对这个弱女子的怜爱还是对自己欺骗的愧疚,他也有些说不清了。

    或者两者兼有,或者另有意味。他不懂。这局,从一开始就让他迷乱,让他冰冷。而她,却偏偏叫他感到清明,感到温暖。而在一个迷乱而冰冷的环境里去面对一个清明而温暖的人,不是一种享受,是一种痛苦。

    只见她愣了一下,眼神中有一丝失望掠过,但立刻沉静下来,仿佛涟漪散去后平静的湖面。“是。”

    “你晚上总是睡不好吗?”卫晗看到她眼睑下乌青一片,道。

    “嗯,肩膀疼。老毛病了。”云萝抚了抚肩膀道,怕卫晗又叮嘱自己吃药,道:“药一直喝着,只是。。。不见好。”

    “关节疼痛,只喝药是不行的。”卫晗道。

    云萝看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眉头皱了一下又松开了,转过身对魏肇安道:“拿朕的针灸盒子来。”

    朝霞殿里夜色弥漫,只见靠近床榻的月影纱深处亮着烛光。宫里奉着皇上的旨意,用度节俭,所以灯火并不是随时随地的无度通明。此时点点暖红烛光映照着纱帘,在幽深宫殿里远远看去影影绰绰,如同深山中遥遥望见燃着灯火的小木屋。

    云萝坐在床边,看着卫晗打开那墨绿色的玉盒,从里面拿出一个乌黑色的布袋。那布袋并不十分精致华丽,不像是皇家的制式。卫晗纤长的手翻开布袋,露出里面一排排整齐并列,光泽各异的银针。

    云萝忽得想到单千惠送给自己的试毒银簪。也是这般的有光泽,但不知为何,那光泽是寒气逼人的,而卫晗的银针却不是这种感觉。

    而云萝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仿佛只是觉得银白得很干净,像能把黑色的东西从身体里吸出来似的。

    “把衣服褪了,露出肩膀和后背来。”云萝听见那温和的声音道。

    脸刷地一红,有些惊讶地抬头,却看见卫晗背着手走到了纱帘外面,成了一个朦胧的背影。

    “你弄好了叫朕进来。”

    他的声音平和得听不出感情。

    云萝依言默默躺下,容芳上前来为她宽衣解带。容芳的手将她的长裙解开,露出背后光洁的肌肤。容芳欲将长裙整个扯走,云萝忙伸手拉住了裙边。却见容芳眼中星点闪烁,轻轻在耳边说道:“娘娘,这是机会。”

    机会。云萝扭头看着窗外的背影,那背影一动不动,似乎在看窗外遥远的月光。

    什么机会?肌肤之亲?抑或心灵相触?

    而两者都是她不敢想象,不敢奢求的。

    还是扯住了裙子不肯放手,除了露出腰肩,其余的部分裹得紧紧的,生怕露出一寸多余的肌肤。用力屏住自己的呼吸,不叫一口吐纳露出慌乱,低低道:“你叫皇上进来吧。”

    容芳叹了口气,终是无言。俯身看着榻上的云萝,飘渺轻纱虚浮轻掩在她细得只手可握的腰部,大红绸缎越发衬得她肌肤如雪,只是太过纤瘦,骨骼仿佛清晰可数,整个人像一条流落岸上的鱼。明知针扎是于她有好处,可这样的身体,一会儿想来还是叫人不敢看。

    容芳撇过头,忍了忍,向外恭顺道:“皇上,娘娘好了。”

    卫晗微微侧头,用手揽开月影纱进到了轻纱薄幔中,看见床上雪白光滑映着红融烛光的身体似乎瑟瑟发抖了起来。

    坐到她身边,轻轻地按手到她的肩膀上,道:“别怕。”

    云萝感到微微的温度从肩膀上传来,仿佛窗台上让风拂了半天,晾到刚好能喝,入口不烫的温水。“。。。嗯。”

    然而她的身体还是抖着,让卫晗不敢下针,怕一个不慎稍有出入,刺伤了她。

    “你害怕朕,还是害怕针?”卫晗道。

    “臣妾,臣妾都不怕。”云萝被他说中了心事,忙掩饰道。虽然确实害怕他陌生男子的手触及自己裸露的肌肤,但此时身份,皇上说来也是她的丈夫和君主,羞涩尚可,心有抵触是不合体制的。

    卫晗见她的脸又红了,想到她方才说自己身体很好却紧接着打了个喷嚏的样子。微微笑道:“你又说谎了。你一说谎就会脸红。”

    云萝心咚咚直跳。这是认识卫晗以来,第一次听他用这样有些玩笑的口吻对自己说话。很想止住颤抖,但脸上的灼热已让她无力分心,低低道:“皇上恕罪。”

    卫晗宽和地一笑,仿佛云萝所担心的事不过是些流云飘雾,会自行消散。这笑容云萝低垂着脸并没有看到,只感到那温热的手又按上了自己微凉的肩,那声音从又像是远又像是近的地方传来,低低的,很坚定:“别怕,不疼,很快。”

    短短的六个字,不知为什么让云萝跳动得几乎锤破胸腔的心安稳平息了下来。忽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他是深山中云游四方恰巧路过此地的妙手神医,而自己不过是害了难过的病被父母抱来求医治的小儿。

    卫晗看到云萝不再颤抖得那样厉害,先前紧紧攥住纱裙的手也微微松开,只是脸仍埋在膀臂间,只能看到耳畔的肌肤。心下宽慰,看她难受,对自己不知为何有种莫名的煎熬。这下她的肩膀逐渐平稳,利于找穴位下针,可以好好医治一番。

    卫晗深深吸了口气,微微闭了眼睛凝神聚气集中精力——她身上所有蛰伏着疼痛阴寒的地方,他不想落掉一个。

    睁开眼,触上她的肌肤,她的皮肤薄如蝉翼,覆盖着那冰柱般微凉薄脆的身体,一下子便找准了那穴位。拿捏了银针,正欲轻刺,忽的那晶莹的皮肤上一处暗红光芒勾勒的图案隐约浮现,在烛光下一闪而过。

    长乐未央!

    卫晗如遭雷击,那日在昭阳殿的所见所闻历历浮上眼前。父皇枯槁的神色,宇文博沉重的神情,魏肇安压抑的哭泣,那四处弥漫令人作呕的药味,还有,那地上的女子背后若若隐若现的红色图腾。。。

    手不听使唤地猛然颤抖一下,那银针已尖利挑破了云萝轻薄的肌肤,深深痛扎皮下,豆大的朱红血滴颗颗涌出,继而成流。

    “啊。。。”云萝吃痛地喊一声,眼泪已生生滑下。

    卫晗脑海中嗡嗡一片,如同千百蝇虫震翅乱扑。

    那图案已经不见了,仿佛一场幻觉。

    这图案将这一幕和那一幕紧紧连在了一起,一丝不挂地将那真相挑明在眼前——无论他卫晗怎样想掩饰,遗忘,下意识的补偿,这现下在他捏着针的手下躺卧的女子,就是当日在昭阳殿那昏迷不醒的**身躯,就是自己答应了父皇要欺骗一生一世的人。

    想到此处,卫晗觉得自己手里拿着悬在她**身体上空的,不是一根针,而是一把刀。

    卫晗愣愣的当口,容芳已拿来了纱布忙得将云萝背后渗血的地方按住,将纱裙拽起覆盖住云萝的后背。容茜容萱和锦心闻声也进了来,站在后面一脸心疼。锦心又气又急道:“皇上,您刚刚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卫晗那一下颤抖来得太过突然而猛烈,不像是没有拿捏准确一个手抖,倒像是瞬间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

    云萝忍了痛,扭过头来欲责备锦心,却看见卫晗拿着针的手无力地垂到了膝盖下面。他的整个人像被一下子抽空了,那么疲,那么累,仿佛那不是一丝银针,而是一板铁杵,而他已经举了它很多年,很多年。

    云萝看他的神色怅然,眼中难受刺痛得像要滴出血水来,不禁心下疼痛,比之方才针尖刺破过犹不及。伸手去轻轻拽卫晗的衣袖。“皇上。。。”

    正欲出言安慰,却感到自己被一个宽大却空落的怀抱裹住,那浓烈厚实又带一丝芬芳的气息溶了她一脸。那双臂抱着,不,是捧着她的身躯,仿佛怕轻薄的袍袖不能使她感到温暖,又怕修长厚重的骨骼将她挤碎。修长的手摩拭着她只笼着轻纱的背,下巴微微抵上了她小小的额头。隔着凌乱黏腻的发丝,她感受到那微微凸起的胡茬,像春天刚发芽的草。

    忽的有什么湿湿的东西砸在脸上,不疼,还带着温度,滴滴滑入嘴中,浸泡到唇舌里,苦,咸。

    她亲眼看见他的喉结就在她睫毛前涌动,那声音似隐忍着波浪般翻腾的感情:“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