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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楚青到的时候,紫衣少年正负手立在厅中,对着墙上看得发怔。

    秦楚青并未多想,径直走上前去,笑道:“看甚么呢那么入迷?”

    说着话的功夫,她顺势朝着他的视线方向看了一眼。只一下,就怔住了。恍然回过神来,忙装作无意地扯出个笑,一转眼,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双眸。

    “看出来了?”霍玉殊半眯着眼看着她,“听你那么问,我还以为你认不出自己的字来了。毕竟——”他降低了声音,微微前倾,在她耳边说道:“你的字迹那么多变。”

    他这姿势靠得太近,语气也太亲近。

    秦楚青忙退了半步,离他稍远了些。环顾四周,见周围没有旁人,方才轻声道:“我也没料到这里居然挂了一副我……嗯,镇国大将军的真迹。”先前并没有。应当是霍容与刚搁上去不久。不然的话,她也不至于当时没有意识到霍玉殊是在看甚么。

    霍玉殊嗤地一笑,道:“很显然,你对王府还不如对宫里熟悉。”说罢,嫌弃地踢了踢周围的桌椅,“一堆破木头。”

    秦楚青张了张口,想辩驳他,考虑过后,还是作罢了。

    ——王府用具自然也不能超了宫里去。虽然这黄花梨的比不上紫檀,但也不用这么嫌弃罢……

    秦楚青这无奈又无语的表情被霍玉殊看到了。不知怎地,就让他十分冒火。

    她的笑容,不属于他。

    看看墙上她的字,也不属于他。

    望望周围,这里是她往后要生活、度过一生的地方。

    脚上的微痛传来,憋了许久的情绪突地就往外溢。霍玉殊压不住心里的火气了,抬手指了四周,怒道:“对。这里不过是一堆破东西罢了。有甚么好?嗯?有甚么好!值当你费尽力气也要过来么!”

    他的怒气那样大,怨气那样深,说到最后,甚至有一些嘶吼的暴躁。

    莫天原本在秦楚青进屋的时候避到了院门处,此时甚至还飞掠过来探头往里看了一眼。见秦楚青摇摇头方才退了回去。

    一阵急怒过后,霍玉殊收了动作,扶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秦楚青怕他心疾再发,试探着问道:“你……没事罢?”

    刚一凑过去,霍玉殊突然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秦楚青下意识地就往后躲,他却使了更大的力气来抓。

    微痛传来,秦楚青反倒镇定了。

    见他微微侧过脸来,一双眸子里竟是氤氲起了湿润的雾气,她忙别过脸去不看他,抿了抿唇,说道:“今日你来,可是有甚么事么?”

    她努力将自己所有的情绪尽数掩去,让声音听上去冰冷毫无温度。又紧紧绷着脸,一点点的神色都不暴露出来。

    霍玉殊原本紧握着的手就这么慢慢松开。而后颓然垂下。眼中的热切与痛楚也慢慢退去,最后归于冰冷。

    他深吸口气,用手胡乱抹了一把脸,再直起身,已经是要笑不笑的模样。

    慢慢走到墙边,摸到一把椅子的扶手,极慢极慢地坐了下去,平息了下,他微微勾唇,笑问道:“怎么?没有事,就不能来寻你了?”

    比起刚刚进屋的时候,霍玉殊的面色看上去又苍白了些。

    秦楚青暗叹口气,故作无意地从旁边倒了杯水,递到他的跟前,顺着他先前的话说道:“宫里那么多的事情等着你去做。你若是无事,怎会来寻我。”

    霍玉殊接过杯子,发现她给他倒的是清水,知她在担忧他的病情,到底心里欢喜了许多。

    轻抚着杯子,感受着上面的温度,过了好半晌,霍玉殊方才说道:“其实我可以丢下所有的事情来寻你。只是你不给我那个机会罢了。”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话音落下不过一刹那,他就扬起了个微笑,说道:“说起来,我倒是真的有事找你。你若能帮我解决这个麻烦,当真是感激不尽。只不过不知你有没有那个本事罢了。”

    看他能自如地开始开玩笑了,秦楚青到底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显,只维持着一贯的浅笑,问道:“甚么事?能难得住你,我怕是也解决不了罢。”

    霍玉殊也不答她,就这么大口大口地喝着水,从杯子上面直直地望着她,眼神里无尽的嘲讽在哧哧往外冒。

    意思很简单。

    ——这种情况不是发生了很多次了么?

    秦楚青稍微想了一下,这便想起来,每次霍玉殊和霍容与争执起来的时候,都是她去劝解的。

    这么一来,那些时候也确实是‘他解决不了’而又‘她能解决了’。

    于是只能无奈叹气,道:“甚么事,尽管说罢。”

    霍玉殊将已经喝光了的空杯递给她,看她又倒上了一杯,明显是准备给他稍晚些喝的,心里愈发滋味难辨。开心中带了点酸楚,笑容却愈发深了些,“其实真没甚么难事,不过是某家的姑娘闹得我这几天心烦意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这话说得话里有话,秦楚青只当没听出来他在借机说她,直直地问道:“暖儿?”

    霍玉殊不言不语,抬眸盯着她看了半晌,忽地一笑,道:“你知道就好。”

    秦楚青撇开眼,问道:“暖儿做甚么了?”

    霍玉殊顿了顿,说道:“正阳是不是打算去从军?”

    “是。”

    “暖儿知道了。哭着闹着不准他去。听说正阳决心已定,她就来缠我了,非要我下一道圣旨,让正阳这辈子都不上战场。我搞不定她。你去和她说。”

    “……呃?”

    秦楚青全然没料到是这么一件事,乍一听闻,倒真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看到她呆愣的模样,霍玉殊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起身说道:“今日她闹得累了,已经被她母亲带回宁王府了。明日怕是还会来这么一遭。你记得进宫来,好生劝劝她。”

    秦楚青赶忙问道:“她为何不让正阳去?”

    “燕王作乱,暖儿已经见到过厮杀。余党来袭,她又经历了一次。正阳还为她受了伤。”

    霍玉殊虽未再多说,但这几句,已经足够让秦楚青明白了。

    小姑娘两次经历劫难,心智早已超出同龄人。这几次事情所带给她的心里的创伤,是旁人想象不到的。她只是年纪还小,表达不出来罢了。

    秦正阳为了护着她,受了很大的伤。小姑娘是亲眼看过那血肉模糊的场景的。

    战场是甚么样的地方?

    是随时会受更重的伤、随时会丢命的地方!

    霍玉暖本就把秦正阳看做极其重要的人了,想到这个,怎还能任由他去搏命?

    说到这个,霍玉殊的神色也沉了下来。

    考虑过后,他到底还是劝了秦楚青几句:“战场那个地方……你是知道的。我们当年经历过的事情,到底要不要让正阳也经历一遍?他心思单纯,想问题直来直去,认真了便要前行。你是他姐,多替他考虑下,到底要不要让他去。毕竟现在的他衣食无忧,不去上战场倒也使得。想做武将,我给他个武职便是。”

    霍玉殊的话已经将他的顾虑挑得很明白了。

    战场并非儿戏。想要战到最后,不是凭着一股蛮力就能行的。他们三个也是靠着各自的能力,一路闯下去,方才有了最后的成就。

    秦正阳和他们三个都截然不同。

    他没有霍容与掌控全局的能力,没有霍玉殊的诡谲的心思,也没有秦楚青多变的战术。

    他所拥有的,只有自己一往无前的一腔热情。

    秦楚青将霍玉殊的话仔细地想了很久。

    想得到那个小少年日日苦练功夫的情形,想到小少年坚定地说要保家卫国时候的精神气儿。

    最终,她摇了摇头,谢过了霍玉殊的好意。

    “他想去战场,就让他去罢。当初的你不也衣食无忧?最终还是上了战场。”

    那时的霍玉殊,是皇帝的幺子。身份更为尊贵。

    听了秦楚青的话,霍玉殊本想驳她,告诉她,他是一步步被逼到了那个份上的,不是像秦正阳这般,是一开始就自己打定主意去的。

    想了想,还是作罢。

    起因如何,已经不重要了。结果已然定型。

    他对她的影响力,毕竟不够大。她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他无法撼动分毫。

    心里到底是有些不甘愿的。但霍玉殊也只得一叹,说道:“既然如此,明日你劝一劝暖儿罢。正阳和她解释她不听。我说这圣旨不能下,她就和我哭。”

    霍玉殊看着脾气大动不动就翻脸不认人,但其实很容易心软。特别是对上他一直当做亲妹妹来疼爱着的霍玉暖。

    霍玉暖一哭,他就没辙了。

    秦楚青了解他的这种心情,就也不再多说,当即说了个‘好’字应了下来。

    霍玉殊朝她微微颔首,轻声道了句“我等你”,便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后,又折转了回来,欲言又止。

    他甚少有这般模样的时候。

    秦楚青看他为难,就故作轻松地笑问道:“可是还有甚么事情?若还有旁的人要我去劝,我怕是要劝不动了。”

    她声音柔和婉转,跟未出嫁的时候没甚么两样。语调也是如平日里和他开玩笑一般。

    霍玉殊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环顾四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敬王治下甚严,不让侍卫们听的话,那些人一个字儿也不会过来偷听。

    有些不好开口的话,现在不求个答案,往后两人没了独处的机会,怕是更没机会说了。

    勉强笑了下,霍玉殊有些踌躇地道:“女官的事情……”

    女官只能未嫁女子担任。秦楚青任侍书女官的事情,已经搁下许久了。这个时候再提起,确实有些不好办。

    秦楚青心中狐疑,面上笑容不变,问道:“怎么?”

    霍玉殊垂眸抿唇滞了许久,最终挑眉一笑,故作无意地说道:“没甚么。成太妃也镇日里念叨你。说是宫里头太无聊了些,你若无事的话,随时可以来走动走动。”

    口里说的是成太妃,其实,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

    秦楚青这便明了许多。暗暗一叹,笑道:“麻烦你转告太妃一声,府里事情再多也能得出空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会和容与一起进宫探望的。”

    虽然听到了霍容与的名字不甚开心,但得了秦楚青的保证,知晓往后还会有机会时常看到她,霍玉殊心里头的开心就冒了出来。当即与她道了别,也不让她送,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秦楚青定定地看了会儿他的背影,待到完全不见了,这便往自己院子行去。

    到了院门前,隐隐的说话声从里面传来。

    “咦?咱们主子的院子,到底叫甚么呀?”清脆的声音,是烟罗的。

    “你问我,我问谁去?”烟柳不太在意地说道。

    烟罗又道:“这可是奇了怪了。头一回见到主子的院子还没个名儿的。”

    抬眼瞧着空荡荡的院门,秦楚青也甚是无奈。

    她知道霍容与是个不喜琐碎事情的,之前却也没料到他怕麻烦到这个地步。

    偌大一个院子,他连个院名都没有定下来。更遑论匾额了。

    据说原先霍容与的父亲老敬王爷住在这里的时候,院子还是有名字的,叫做‘繁华居’。后来霍容与住进了这里,觉得那名字太俗,太难听,就让人把匾额摘了。

    结果这一摘,就摘到了现在。一直都没有正式定下过。

    ——想来也是。他常年住在北疆,多年不在京中,只偶尔小住一番,定然也没太放在心上了。

    秦楚青迈步入院时,就暗暗思量着,既然打定主意要长久住下了,先和他好生商量个名字再说。

    正这般想着,守在院门处等着的烟罗和烟柳抬眼看见了她,忙过来和她行礼。

    烟云先前跟着秦楚青去到霍玉殊那边的。只是她不能进院子,守在院子外头候着。刚刚跟在秦楚青后面,自然也听到了烟柳烟罗那番话,就笑着与她们说了几句。

    可烟罗烟柳见到秦楚青后,却歇了玩笑的心思,齐齐敛容低眉,轻声道:“太太,金妈妈和何妈妈来了,正在那边儿等着呢。”

    说着,朝某个方向指了过去。

    秦楚青看了看,那里是陈妈妈住的地方。

    “等了多久了?”

    “有一炷香时候了。原本是在这儿等着的。陈妈妈说总那样干等着会被太阳晒,就请了她们屋里去。”

    “夏婆子呢?”

    “夏婆子?”烟柳烟罗面面相觑,烟罗说道:“应当是一直在她自己屋里待着罢。要不,奴婢去叫叫?”

    “不必。”秦楚青这便止了丫鬟们的打算,“不过是随口问一句罢了。”又吩咐她们去把两位妈妈叫到来,这便当先行去。

    临近门的时候,烟云已经将帘子撩开了,秦楚青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夏妈妈的住处方向。

    ——那这两人到了这里,不去故人夏婆子处叙叙旧,却只跟了陈妈妈去说话,可见这她们俩和夏妈妈之间的不睦是双方的,并非只是夏妈妈一人如此。

    秦楚青刚回屋坐下一小会儿后,两位妈妈便在屋外求见了。

    时间拿捏得很好。秦楚青净了手后又饮了些茶,刚好得闲。

    不过秦楚青并未让她们立刻进来。而是再等了一小会儿的时间,方才点了头。

    两位妈妈进屋行了礼后,寻常惯爱说话的何妈妈没有开口,反倒是不太说话的金妈妈看了何妈妈一眼后,当先说道:“不知午膳可还合王妃胃口?”

    秦楚青先前已经猜过这两人许是会将午膳的事儿拿来先说,倒也不惊讶。知晓两人的来意并非只因这个,就随口赞了她们几句。

    何妈妈的脸上这才带了点笑意。

    金妈妈看秦楚青好似心情不错,适时地将怀里抱着的东西尽数捧了过来。

    秦楚青朝陈妈妈看了眼。

    陈妈妈紧走两步去到秦楚青前面,恰好拦在了金妈妈的跟前。

    “我来罢。”陈妈妈将东西接过来,然后转身捧给了秦楚青。

    最下面的是两本册子。上面的是几串钥匙。

    秦楚青神色不动,将钥匙搁在案几上,手中捧着册子闲闲地翻了两页。

    是账簿。

    发现这一点后,她不禁微微挑眉。

    先前来请安的时候东西没上交,这个时候倒是特意送来了?

    霍玉殊的到来,没几个人知晓。府内的婆子丫鬟们也没多少人认得他。故而金妈妈和何妈妈这样的转变定然不是因了他的关系。

    那么,就是先前秦楚青吩咐午膳的时候那一番话的缘故了。

    虽然她们没有将东西全部交出来,说的话也并非全部是实话。但从秦楚青吩咐午膳摆一桌开始,直到现在,她们短短时间内就将东西给拿来了,也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要么,就是之前就有防备,提前便准备好了。

    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临时抱佛脚,赶着将东西给置备出来。

    “先前请安来得急,没有准备好。后来见王妃的时候又太过欢喜,就漏了这些事情。”何妈妈脸上带了点笑意,如此说着,“回去后发现这些需得给王妃,就赶紧准备好了。只是先前安排午膳,没能顾得上这些,因而没能及时送过来。”

    她说完,朝金妈妈使了个眼色。

    金妈妈会意,在旁正要接茬,谁料秦楚青突然冒出来一句:“这账册怎么就这些?食材药材的呢?”又捞过那几串钥匙,仔细瞧了瞧上面标着的字,奇道:“府里药材库的钥匙与搁置蔬菜瓜果的库房的钥匙也不在?”

    何妈妈一听秦楚青当先就将这主要的问题给点了出来,刚刚冒出来的那一些些笑意就顿时不见了。不过她如今这严肃的样子,倒是没忘记带上点恭敬的模样。

    金妈妈上前说道:“王府的食材和药材与旁人家不同,置办和使用都有另外一套说法。奴婢们怕王妃初来乍到无法适应,便打算再忙活几日,将这些交代妥当了,再亲自过来交给王妃。”

    秦楚青听闻,将手里的钥匙往旁边一丢,轻嗤了声。

    这两个人,话倒是说得冠冕堂皇。

    先前秦楚青就叫了总管问过了。府里的药材库,是两个妈妈与他都各有钥匙。因为士兵们守卫在这个地方,并不是无事空守,还得经常训练。训练的场地,就在王府特意劈开的一处大场地上。

    兵士训练,都是实打实地上,小伤在所难免。大伤偶尔也有。这种情形下,总管就拿了一把钥匙,也好时常去取药材,不需要麻烦两位妈妈经常帮忙开锁了。

    但搁置瓜果的那几间屋子,总管是没有钥匙的,一直都是两个妈妈管着。

    ——总管住在外院,来来回回吩咐厨娘们置办膳食并不容易。因此,就将这桩全权交给了金、何两人。

    先前秦楚青并未细问霍容与这府里的一些具体琐事。听说这府里头后院与前院、士兵们是分开管的,就以为膳食也是如此。后来听总管说起,方才晓得士兵们吃饭也是东侧院的厨娘们在准备。

    而这厨房里的事情又是金妈妈和何妈妈在管着。

    这样一来,东侧院子还有士兵们所需各种食材的采买,自然是由两位妈妈在负责了。

    秦楚青长年跟士兵打交道。那些汉子们的食量如何,她最清楚不过。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口扒饭。

    府里有这么多的侍卫,每日里消耗掉的东西自然不少。这些东西加起来所花费的银子,可是相当可观的。

    这两个人将药材和食材的单独提出来,药材不过是混淆视线的,毕竟这里不是战场,药材消耗并不多。

    那食材,才是真真正正的大头。

    思及此,秦楚青视线朝金妈妈和何妈妈身上扫去,似是十分不在意地说道:“其实我在伯府管家也有些年头了。虽然王府的人比伯府多了不少,但我想我能应付得来。”

    而后她勾唇一笑,十分诚恳地说道:“既然两位妈妈这么诚恳,我也不好继续劳烦你们了。有关膳食的那些账薄,不如一并拿来给我看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