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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夜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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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极宫风向的转变仿若初春的第一场雪,来时消无声息,走时已然天地变色。曾经炙手可热的江嫔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皇帝所有的宠爱。哪怕她怀着龙胎,也不过是专门负责看顾的太医日日来请平安脉。偶得皇帝过问几句,昭示对未出生的孩儿还有一丝牵挂。

    取而代之的便是云熙。内务府敬拟的封号皇帝统统都没看上,最后亲动御笔,赏了一个“荣”字。

    洛神赋中形容女子之美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加之“荣”字有兴盛荣耀之意,正合了云熙光耀门楣的心愿,故而得此封号甚是满意开怀。

    荣贵人高升搬迁大喜,我和莫知自然忙的团团转。然而百忙之中,我却还要趁着夜色,去为云熙跑一趟腿。

    麟趾宫门前白日里就门可罗雀,入夜更是四寂无人。守门的太监半睡半醒之间被我塞了一把碎银,旋即精神大振,眉开眼笑道:“这位姐姐真是客气,有什么吩咐招呼一声便好,这叫奴才如何敢当?”

    我微笑着看他将银子塞进怀中,道:“并没有什么大事。只不过念着施更衣往日有恩于我,故而来看看罢了,请公公不必跟他人提起。”

    那太监自然精乖得很。一路领着我到了青鸾殿前,指着门前两个打瞌睡的侍卫道:“姑娘自去,他们惫懒的很,不会为难姑娘。”

    我吃惊道:“难道皇上的旨意他们也不放在心上,只任人随意进出吗?”

    “皇上的旨意他们自然不敢怠慢。可皇上只说了不让里面的人出来,没说不让外面的人进去。”太监冷笑几声道:“这光景来得可没几个善茬,施更衣的日子不好过啊。”他看我一眼,发觉自己失言,嘿嘿陪笑道:“姑娘自然是不同的——”

    我再无心思与他胡扯,径自去推紧闭的殿门。那两个侍卫果然倦怠,只抬眼看看我,便只当是麟趾宫的宫女,又歪头睡去。

    进到殿内,借着昏暗的烛火,勉强能看清室内桌倒瓷碎,一派凌乱的光景。施更衣素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不施粉黛,发髻散乱,头上裹着块渗血的白布,痴痴呆呆的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我暗自感叹,不过两日不到的光景,昔日的灯下美人竟被摧残到如此地步。

    殿门开合,烛影随风轻摆。施更衣眼珠转动,这才有了几分活人气息。她看着我冷冷道:“怎么白天没有作践够,夜里还要继续吗?”

    我原本就心怀愧疚,见她这副摸样心中更是难过,不由得软了语气道:“施更衣受苦了。我家小主特意遣我来探望——”

    “你家小主?”她闻言,定睛细看才道:“我认得你了,你是荣贵人身边的宫女。”继而唇边划过寒凉一笑:“这倒有意思。那日你家小主既做了定论之言,笃信是我下的毒手,忙不迭与我划清界限,怎么又遣了你来此地惺惺作态。若是来看我如今的笑话,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我道:“施小主误会了,我家小主并不是有心与小主为难。当日堂上情况,若我家小主再为小主辩驳,岂不坐实了二人联手之事。再者,小主你当时不曾为自己辩驳一句,即便我家小主想为施小主说上几句公道话,又如何开口呢?”

    “公道话?怎么这宫里还有公道吗?”施更衣闻言,退了几分戾气,只幽幽哀叹:“连我自己带进宫的丫鬟都能无中生有,明里暗里的害我,我又能辩驳些什么?”

    “小主万不可轻言放弃!”我上前一步道:“此事过于蹊跷又过于巧合,小主不妨细想想,总有蛛丝马迹可循。”我看着她交叠在膝上的那双纤白玉手,叹道:“小主,奴婢僭越劝小主一句,似那日自尽的举动万不可再有,小主纵然拼个干净了事,却失了清白,甚至连累母家,只能叫亲者痛仇者快,实在是下下之举。”

    话音未落,施更衣已然流泪满面。她这一哭,原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防线统统崩塌。这几日受尽委屈折磨未流一滴眼泪,此时在我面前却哭得像个泪人一般。

    我急道:“小主切不可过于悲伤。奴婢不能久留,求小主好好想想我家小主落水那日,可曾有什么异像?”

    施更衣以袖拭泪,凝神垂目良久,自言自语道:“如今这光景,我又有什么可隐瞒的。”忽而通红的眼中划过几分决绝,凌然道:“你若是问荣贵人落水的情况,我便是实话说给你听。那日江嫔一手操持宫宴,特意交代我于申时候在兰池附近,只说有好戏可看。我当时并不知道她口中的好戏是什么,待到琥珀向我求助,这才起了疑心。事后我曾问过她,她虽未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果然是江嫔!彼时只有她能借筹备之名将兰池周围的太监宫女调开,又特特遣了毫无知觉的施氏做探子,以便及时派人修复观花栏杆。

    “若梅自小心气就高,眼界也不同于旁人。”未等我发问,施更衣自顾自一气说了下去:“我与她闺中相识,知她从来不甘于人后,便事事相让,由是这样,我二人也算得上密友。荣贵人落水,她大约只想要我做个眼线,并没有害我的意思。所以这曼陀罗香,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如此说来,江嫔本意只取云熙一人而已,不过利用施氏打探消息。彼时施氏对她深信不疑,只怕宴后的探视也是江嫔授意,一则好拖延时间修补观花栏杆,另一则打探云熙情况。

    “施小主莫急。”我见施更衣已然恨得眼中带血,连忙问道:“那日昭德殿上,江嫔似乎意有所指?”

    “你是说慧贵妃?”施更衣连连摇头:“我从未得罪过她,论恩宠也不过尔尔,何至于贵妃娘娘为我处心积虑——只可惜今早翠彩来送糕点,怪我一时激愤,不等她说话就把她赶走了。若是好言好语,也许还能问出点什么。”

    我脑中浮出那一日在静心苑门前翠彩顶撞施氏的情景,沉下心来细想,若要寻那始作俑者,端看风波之后谁是最大的受益人便可猜个*不离十。然而尘埃落定后,施氏落难,江嫔失宠,得了好处的头一个便是云熙,再次,翠彩被分到甘露殿,也算善终。慧贵妃,她得了什么好处呢?

    忽然一双冰凉的手紧紧拉住我,施更衣双眼如即将燃尽的余碳,深黑中透着灼人的光亮,一瞬不瞬的盯着我问:“我想不通何人要害我,更想不通,为何宫中人心凉薄至此——江若梅的琵琶本不如我,我知她好强故而处处谦让,却没料到不过在宴上奏过一曲十面埋伏,她便念念不忘,竟还要废我双手!我更不明白,翠彩,为什么是翠彩?我宠她容她忍她,待她亲如姊妹,纵然她有些骄纵,但在家时她总时护在我身前,怎么到了宫里就全变了?你和她一样是宫女,你告诉我?”

    看她这副摸样,我终于明白那日她的万念俱灰,大约不止因为遭人陷害,大部分是无法接受身边人突如其来的狠毒与背叛,一时激愤所致。

    人心之叵测我无力去解释揣度,只得劝慰她道:“不论如何,至少小主安然无恙,便还有翻身机会。小主可要千万保重身体!”定下神来终于问到心中的大不惑:“奴婢最后敢问小主一句,我家小主并未得罪江嫔,究竟为何江嫔要对我家小主下如此狠手?”

    施更衣哭得通红的眼中划过满满的诧异,面上竟浮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转而蹙眉细思片刻,叹道:“原来你们竟然一无所知!枉费江若梅争强好胜煞费苦心。只是瞧着你家小主今日的势头,知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于你家小主而言,也许不知道反而更加好受些。”

    她这话说得含含糊糊,似是隐藏了什么秘密不愿道明。我于是越发落力劝道:“小主若是知道些什么,还请明言——我家小主虽然位份不高,但如今还能见一见皇上,待事态平息后,终归是能为小主说上几句好话的——”

    “皇上?”施氏苍白的脸上浮出一缕苦笑:“是啊,你家小主正当宠,自然事事依仗皇恩。若有一日落到我这般田地,便知道君心凉薄,哪里是我们这些人可以依靠的。”她看着我,盈盈如水的眼中含着浓郁阴冷的讥讽:“不过你们不用担心,但凡你家小主聪明一些,是断然不会走到我这一步的。”她没来由的冷笑出声,道:“到底如何都是江嫔一面之词,我毕竟没有亲眼见过,若真想一探究竟,叫你家小主往鹿鸣苑去一趟,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她这笑容哀怨至极,原本宁和秀丽的脸上横生出三分凄艳绝美,看在我眼中却如一道冰棱直插心口,带来不可言喻的寒凉和恐惧——鹿鸣苑,正是我记忆中那个芳香馥郁春情旖旎的所在,云熙遇害的谜底居然藏在那里!

    话到这里我再没有多问的心情,又只能再劝她千万保重,万不可做出自戕之举。施更衣挥手道:“如今你想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你放心离开便是,像那日堂上之举再不会有第二次。”她看着我行礼欲走,眼神闪了又闪,终于道:“若是,若是你家小主有心,在皇上面前提一提我也便罢了。”说罢将头扭过一边,喃喃自语道:“到底一场夫妻——”

    那是失去丈夫宠爱的女子最后的一点期盼和感叹,最终化作唇边一缕无声悲凉的叹息。我看的如此真切,以至于年深日久我渐渐忘记了这个女子的容貌,和她说话的内容,却一直记得这声叹息,且在脑海之中经年累月的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