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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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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未落,下巴被一只大手狠狠捏在指尖。猛然被迫仰头,便被一双幽黑深眸避无可避的牢牢看住。黑如盲夜的眼中暗涌翻滚,只在一瞬又平复如古井幽潭。他薄薄的嘴唇一动,淡淡吐出两个字:“甚好。”

    言罢放手,从容扬声道:“传朕旨意,江嫔身体虚弱,今日起幽闭有凤来仪静养,无朕旨意外人不得探访。”他打量我的目光中竟含了万千思绪:“你好大胆子,敢跟朕说这些。”

    “奴婢心中所想即为口中所言,皇上面前不敢有一丝隐瞒。”我垂头,下巴上火辣辣的痛:“皇上,奴婢再不敢多嘴。奴婢告退。”

    “朕的语气重了些,你——”皇帝抬手拢一拢我鬓边碎发,嘴角轻轻扯出一道好看的弧度:“罢了,朕花了那么多的心思,无非就是不想你牵扯在内。”映着夕阳一抹醉人余辉,他垂着凤尾似得的眼睫款款望着我:“莫忘,你不要辜负朕的苦心。”

    五彩云霞在眼前漫漫散成暖心的金紫暮霭,我沉醉其中,直到圣驾远远在金水桥那头没了踪迹,这才悠悠然然五魄还魂。杨柳岸清爽的晚风一吹,灵台顿时清明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衣襟已然汗湿。

    有凤来仪禁足的消息于夜幕四合时晓谕六宫。翌日黄昏,小义背着人对我道:“姑娘可听说了?打昨儿晚上起麟趾宫的热闹就没停过。江嫔小主不知怎么惹怒了皇上被禁了足。宣旨的太监话还没说完,江嫔就晕了过去。麟趾宫没有主位,谁都不敢抗旨出去找太医,由着江嫔昏睡了一个晚上,直到今天下午才醒过来。”

    “我“咦”了一声,故作奇怪道:“皇上早去了大明宫消夏,怎么江嫔有这个本事能隔着一个东宫惹怒皇上?”

    “谁知道呢?”小义也是一脸疑惑:“奴婢打听到,江嫔买通了赵明德身边一个不起眼的传话太监,好容易逮到个机会求见皇上,可是并没有见着。原本回宫时还好好的,突然皇上就下了这么一道旨意——”他仰头晃脑咂嘴道:“可见伴君如伴虎,咱们还是离得远远的好!”

    “这话叫小主听见了,可不是讨打!”我笑嗔他一句,紧接着又问:“难道就一直没有太医去瞧一瞧吗?”

    “有是有。姑娘猜猜是谁?”

    我眉心一动,说道:“这宫里咱们认识的太医总共有几个?你还叫我猜!”暗想这夏冉的差事果真做得尽心尽力,又问道:“夏大人怎么就去了?”

    “听说是太医院派下来的。现在江嫔的事情谁愿意管,太医院又怕出了人命担干系,故而隔些日子便分派太医去给江嫔请平安脉。今天正好是夏大人的班,得了些风声,便自去看了。”

    “原来如此。”我心下一番计较,不禁冷笑出声。怪道人人都说监察院的折子御史的笔,太医院的方子言官的嘴。其他三者不说,太医院向来稳中求妥,江嫔又是个无人问津的。太医们今日你来明日他去,个个都开着温补的方子,管他对不对症,只求出了事情与自己无关。先前猜是有人暗害,原来反倒是我们多心。由此忍不住将那些成日满口“医者仁心”的御医们底看了三分。抬头瞧瞧天色还不算晚,宛然道:“也是呢。这两天热的厉害,咱们也去太医院,问夏大人要个解暑的方子去。”

    从太医院出来时,天色已然墨黑。小义抻着一盏牛皮风灯与我并肩而行,几次斜眼看我,总是一副话到嘴边欲说还休的模样。

    晚风送爽,凉凉牵起鬓边几道发丝,一如夏冉生硬冷淡的话音还在耳畔回响:“江嫔小主乃是因为气血两亏,极度惊怒导致昏厥。虽然极度血虚,但还不至于伤了性命。如今有凤来仪进出两难,夏某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有负婉仪小主之托。

    他语中尤带一丝怜悯与疏离:“以婉仪小主今时今日的地位手段,实在不需假手他人。”

    彼时太医院只有我和他二人相对而立。我昂首立于煌煌灯火之下,面色如霜,冷着心肠硬声道:“大人医者仁心,却也不要将难能可贵的一点善良错付他人。若说可怜,大人难道忘记了初次为我家小主请脉的情形?若说手段,大人难道忘了莫忘身上那抹曼陀罗花香?若说地位身份,我家小主夜夜惊梦,还是多亏大人悉心照拂才有今日!”见他眼底划过一丝不忍,自己也有三分水汽氲在目中,越显盈盈楚楚,娇弱之中一把傲骨:“幸而我家小主有些福分能走到今日,否则一味退让示弱,大人焉知今日被幽闭的不是我家小主?明知狼性为恶,却怜其贫弱,姑息养奸,试问大人,若是我家小主他日也落得如此地步,大人可能安心?!”

    夏冉凝眉垂眸,默默不语。我轻叹一口气,凝声缓道:“医者医病不医命。”

    他闻言,一双桃花眼深深看着我,眼中千山万水呼之欲出,最终却只淡淡说了句:“夏某不过求财。”

    “自古富贵险中求。”话音落地,我蓦然发觉自己的声音竟冷血至此。一瞬的陌生之后便有久久盘桓不肯离去的惊惶占据神思,以至于夏冉思虑良久后的郑重点头,看在我眼中都只是一片漠然。眼前的石子路昏黄黯淡,猛然醒神才发觉,原来跌跌撞撞,我竟然已经走了这么远。

    “姑娘小心!”脚下一软,幸好小义低低惊呼,适时扶住我才没有摔跟头。

    我站直身子,又听他犹犹豫豫的道:“姑娘从太医院出来就有些魂不守舍。奴才方才想起来一些话,也不知能不能说。”

    “这宫里人心多变。你若信我就说,不信我,我也不会问你。”我望着他纠结的年轻面孔和微弯腰背,心中突发无限的感叹,他才多大,十五?十六?宫闱幽深,人心沉浮,他净了身当了太监,这一辈子便与这浩瀚深宫绑在了一起,永不得解脱。他的命已定,那么,我呢?

    小义不知我心中感概万千,只下定决心道:“我信姑娘是好人,不会害我。”他咬了咬牙,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轻轻说:“麟趾宫的太监小方私下偷偷告诉我,江嫔小产的那天晚上,他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宫女混进了青鸾殿。”

    我周身如遭雷击,一把拉住他的手狠狠问道:“这话还有谁知道!”

    小义被我这狰狞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回答说:“小方与我是自小的情分,只说给我一个人听。但是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有凤来仪似乎也有消息。”

    我双手一软,眼前明明白白的浮现出那日花落如雨。漫天粉霞之下,江嫔何其狰狞凄厉的问过云熙一句:“——午夜梦回时,难道小蛮不曾来找过你吗?!”

    往事骤然历历在目——大雪夜云熙冰冷颤抖的身体犹在身侧,夜夜惊梦时冷汗披沥的梦呓,以及那汹涌而来的惊惶与杀意,那么多那么多的细微末节,星星点点,仿若星火,几成燎原之势。

    难怪江嫔不能留!

    难怪莫知不愿我有片刻犹疑!

    思及此只觉的指尖发冷,就连呼吸都不能自持。小义死死扶住我,压着嗓子唤我:“姑娘!姑娘!”

    “不能说!谁都不能说!”他急切地呼唤叫我猛然回神,一把拉住他的手,也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低低吼道。

    “那小主——?”

    “尤其是小主!”我厉声,眼看着小义脸上渐渐写满了惊恐不解:“可,那是小主啊——”

    “就因为是小主才不能说!”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和缓口气,慢慢道:“宫里这些事情谁都说不好,咱们信口胡说只会给小主添乱。且这种事情闹起来,要多少宫女太监的命往里面填都不够。咱们不能提,去告诉你那个朋友,想活命也趁早别提半个字!”

    缠绵整个七月的高温,终于被八月初一场异常凶猛的雷雨终结。正午间原本白的发亮的天空忽然就阴暗如晦,紧接着乌云滚滚自天边如浪般席卷而来。云中裹着凌厉翻滚的闪电,终于兜将不住,一排滚雷挟风带雨,从穹窿之上直劈到到人的头顶,隆隆声震得耳畔发麻。

    雷声震聋发聩,完美的掩盖住来自麟趾宫有凤来仪那一声哀绝的悲啼。

    江嫔薨逝的消息在第二日雷雨稍歇之后传遍整个六宫。

    清晨,我撑着一把紫竹柄十八股的青色油皮纸伞,同小义踏着一路泥水,逶迤来到麟趾宫的正门前。远远的驻足而立,雨声渐歇,已能听到里面宫人哀哀的痛哭声。那哭声如一把钝钝的矬子,在我心口来回推拉。不见血肉,却难受的说不出话来。

    “姑娘不必同情。”小义见我面有戚戚,安慰道:“他们哭,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哭完了又分了新的主子,哪还会记得江嫔是谁。”

    “话虽如此,但主仆一场,我信他们好歹有些真心。”我微微仰首,沾了雨雾的目光穿过重重朱漆大门,投向看不见的宫苑内堂:“即便他人都是做戏,总还有一个情真意切的。去请你朋友帮我给那个哭得最伤心的宫女带个信,今日酉时,我在上林苑候着她。”